《紅樓夢》中的茶俗大家知道的已經很多了,其實在另一部現實主義古典名著《金瓶梅》中,關于當時茶俗的描述同樣非常多,據統計達到了629處,被評論家稱為:“一幅充滿市井野趣的明代飲茶風俗圖”。

作為一部長篇世情小說,《金瓶梅》的成書時間大概在明朝隆慶至萬歷年間,作者借《水滸傳》中武松殺嫂的故事為引子,通過對兼有官僚、惡霸、富商三種身份的市儈勢力代表人物西門慶及其罪惡家庭生活的描述,揭露了明代中葉社會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,同時兼顧對當時社會生活習俗的敘述。書名《金瓶梅》由小說中的三位主要女性潘金蓮、李瓶兒、春梅的名字合成,成書500多年來,形成廣泛的社會影響,但其作者“蘭陵笑笑生”究竟是誰爭論不休,據說有50多人被“懷疑”是“蘭陵笑笑生”。直到近些年還有人不斷提出新的人選,使之更加撲朔迷離,而且各地都有愛好者把“蘭陵笑笑生”考證為自己的老鄉,說得也是有鼻子有眼。比如浙江黃巖人把“蘭陵笑笑生”認定為黃巖人蔡榮名,一位在山東諸城圖書館工作的年輕學者則言之鑿鑿地把“蘭陵笑笑生”定為諸城人丁惟寧。最近,我認識的一位老兄,來自山東德州臨邑縣邢侗紀念館的孫建功先生又有新發現,他以2014年德州出土的一塊明代盧宗哲墓碑為研究對象,從中發現此地人士盧宗哲才是“蘭陵笑笑生”。

“蘭陵笑笑生”被不斷更新,說明大家對傳統文化的研究興趣十分濃厚,本來這就是一件爭論了幾百年的事,再爭論幾百年也無妨。但是,無論怎么爭有一個看法是比較一致的,那就是《金瓶梅》所描寫的許多社會生活場景,與山東地區現實的生活場景基本相吻合,尤其與山東西部地區的臨清一帶更加接近。臨清是古代京杭大運河上的重要商貿港口,交通兼及晉冀魯豫各省諸地,南北通達,東西順路,商賈往來頻繁,客棧商鋪銀號飯館茶肆林立,是山東西北部地區最為繁華的都市商埠。《金瓶梅》與《紅樓夢》一個顯著的不同,就是后者以一個官僚家族為背景寫世態世俗世變,前者則以宏大的社會走向為背景,刻畫幾個人的人生變化。《紅樓夢》怎么寫也是一個家族的那些人那些事,《金瓶梅》打開就是一個社會紛繁復雜吵吵嚷嚷的“亂局”。大官人西門慶用一根細繩串聯著潘金蓮、李瓶兒、春梅,也把五花八門的明朝社會生活一一牽了出來,好生熱鬧。

聽一聽《金瓶梅》中的茶曲,那是《紅樓夢》里沒有的味道,真的令人陶醉:“這細茶的嫩芽,生長在春風下,不愀杪采葉兒楂,但煮著顏色大。絕品清奇,難描難畫。醉了時想他,醒了時愛他,原來一縷兒千金價。”說的是茶還是人,飄渺虛幻,正是明代市井生活的真實樣子。大明時期,從皇帝到士人甚或普通百姓,過的是一派散淡清閑的日子,在清飲中清談,社會秩序倒也是安詳正常。傳說,但也是有鼻子有眼兒的傳說,萬歷皇帝癡迷于做木匠活和煉丹,追逐自己的樂趣,妄圖長命百歲,到了執政后期居然有12年沒有上過朝。有一位宰相年老體衰想辭職回鄉安度晚年,可是又見不著皇帝,無法遞交辭呈。老人家急了,就讓孫子把寫好的辭呈綁在一塊石頭上,從紫禁城外扔到了皇宮內。這下行了吧,這位宰相把辭呈甩給皇帝就回家收拾行李,準備騎驢告老還鄉了。豈不知,老人家回去這么一等就是九年,才等到萬歷皇帝的回信:“不準。”

皇帝如此,黎民百姓也不閑著,茶肆、茶坊、茶樓、茶攤、茶鋪、茶館、茶屋滿街都是,茶客們不再是喝喝茶說說話,已經有了茶點、茶果,邊吃邊喝成為時尚。《金瓶梅》中提到的茶果、茶點很是豐富,不僅有各種干果如荔枝干、杏干、桃干,也有雪莉、李子、大棗、菱角這樣的鮮果,茶點則有火燒、餑餑、酥皮餅,還有元宵、月餅這些時令點心。從這些茶果和茶點的種類看,《金瓶梅》寫的還真是山東地兒的事,而作者應該是一位比較地道的山東人,至今火燒、餑餑還是山東人的代表性面點,沒有十幾年的生活實踐,是拿不準其中真滋味的。我已經不只一次說到,有人認為創建于中國的茶道在經歷了宋代的衰敗之后,其重心轉移到了日本,包括岡倉天心的《茶之書》,對此津津樂道。實際不然,這是對明代以后中國茶道的誤解,還可能是有些人的別有用心。我的觀點非常明確,明代以后,隨著人們日常生活方式的改變,飲茶之風尚也調轉方向,更加注重飲茶方式的平民化。而且,明代是中國茶葉影響歐洲、美洲最為有效的時期。來自福建、廣東的茶農遠渡重洋,登上巴西、智利的土地,歐洲人喜歡的紅茶在福建出現并開始替代餅茶、團茶,出口歐美地區。流行在英國的下午茶,其實就是明代從中國傳過去的,其形式和飲用的方式方法與《金瓶梅》所說幾乎一致。

如果說,宋代以前喝茶還是有錢有勢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,那么,明朝以后則在要飯出身的皇帝朱元璋的倡導下,茶葉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。《金瓶梅》寫到了“雪水烹茶”,就是用雪水煮茶喝,吳月娘“教小玉拿著茶罐,親自掃雪,烹江南風團雀舌芽茶”。南方下雪的時候少,即便下雪也很難有積雪,不可能“雪水烹茶”。一直生活在江南地區的陸羽,對煮茶取水用九個字作為評價:“山水上、江水中、井水下”。“雪水烹茶”這是陸羽不曾提過的,因為他一生都沒有到過長江以北,不知道北方的雪,不僅是美景還是泡茶之好水。

這就是明朝,文人們在想象中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,留下一幅幅真實美妙的市井風俗圖畫,給后人以遐想的空間。讀《金瓶梅》亦如此,輾轉難眠,我突發奇想,蘭陵笑笑生是不是萬歷皇帝,十幾年不理朝政,他一定是干一件大事:住在運河邊上的臨清,品茶寫書《金瓶梅》……